空山的彦

天堂路48号(三)

三哥 x 小远


天堂路48号(三)


医院作息规律,早七点起床查房晚九点熄灯睡觉。每晚九点整,三三两两的陪护家属就从住院部大门晃荡出来,不老巷日租房正等待他们回归。章远拎着一包换洗衣物,最便宜的日租房也要三十,他只在老爸手术当晚住过一次,以防要随叫随到时赶不过来。其余时候他就回家去,好在家也离着不远,5路车坐四站,再走个几百米,就到了。

中午那通电话好歹解了燃眉之急,二叔打过来七百块,住院费存进去六百,剩下一百取出来,放在身上应急。4瓶甘露醇2支地塞米松,复方电解质加上一袋脂肪乳,就算不做任何治疗,每天维持生命的基本用药需要286块5毛。存进去的六百只够维持两天,之后怎么办,他不知道。还接他电话的就剩两个叔叔,二叔肯借他钱,是因为他写了借条,等房子卖掉了,连着之前那八万,不找零,直接还给他十万。

也不能怪人不讲亲情。这事是他爹坑了自己亲兄弟在先。当时以为是天大的赚钱机会,为了发展下线把自己两个弟弟忽悠下水,每人投了小十万。结果分了两次红后老板不知所踪,后来公安局定性,这是非法集资。老板卷了上千万跑到东南亚,警方把章父等几个不知内情的小上线带走调查,所幸最后人又给放了回来,只是钱追不回来了。不光自己家底套进去,为了凑够“四级领航人”所需投资的五十万,章父还不知从哪借了十几万。一系列打击之下人就病倒了,一查竟是肿瘤,半年内手术化疗折磨得不成人样,章远课没上几天,东奔西走地借钱,催债的找上门,他就出去躲两天。然而现在也没处躲了,这学期为了省下五百块的住宿费,他把学校宿舍退了。

只是父亲的病情仍旧急转直下。脑转移,这一天来得太快了。他在黑夜里茫然地走着,做不做手术?医药费又怎么凑?房子已经挂出去两个月了,有那帮人盯着,几次有意交易的买主都被恐吓走,难道只能降十个点卖给他们?他咽不下这口气。

他家那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市值六十万,因为急卖,他只挂了五十万。那些人还要让他再降十个点,明摆着一边催债,一边逼他低价把房子卖给他们。这是父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了,卖房的五十万刚好够还债,从此他就无家可归别无长物。可是这些人连这条活路都不给他。

 

钥匙捅了几下,插不进门锁。章远拿手机照着看,锁眼被堵死了。大门上触目惊心地泼了红漆,泼出个大大的叉。手机惨白的光照着,章远被刺得呼吸一滞。不对。走廊里有声音。他来不及细想,凭着躲债练出的直觉就发足狂奔,几步跳下楼梯,朝着单元门外没有路灯的深重夜色跑了出去。

然而今天这伙人不是普通来吓唬吓唬他了事的。章远没命地跑,拐过不知几个弯,现在跑在哪条街上,他自己也不知道。嗓子里溢出铁锈味,体力早到极限,他在医院没吃晚饭,中午那个饼带来的血糖早就消耗殆尽,身后追着的脚步声却速度不减,听上去还不止一个人。这片街区实在不繁华,隔不远就是一段黑灯瞎火,他尽量朝着有亮光的地方跑,冲出这条小巷子,远处就有一片豁然灯火。正对面那栋建筑上,亮堂堂地点着三个霓虹大字:上天堂。

然而他没能跑到天堂霓虹的台阶上。脚底踩上建筑垃圾绊倒,他重重地摔了出去。

没等他能爬起来,身后两人已经追上,一个扯着他的头发强迫他抬头,另一个塑料袋往他头上一罩,随后脸就被捂进了一团破布里。

黑暗与窒息同时降临,章远手脚并用地拼命反抗,然而背上踩着一只脚,头被死死摁住,缺氧带来的意识模糊很快让他失去了挣扎的力气。鞋尖踢在身上,他觉不出疼,眼前的黑暗里似有千般色彩,万花筒般旋转着打开一条隧道。

人在临终前会看到隧道,会像过电影一样回忆起自己的一生。那些在濒死体验贴子里看来的话漫进脑海,他想,或许自己就要死了。过电影还没开始,能不能掐掉。

窒息的痛苦在达到顶峰后消退,他只觉得漂浮在黑暗里很舒服,拼死抓在叫做“活下去”的石头上的手缓缓松开,他想原谅这一切了。突然,头却又被人拉起,糊在脸上的塑料布一扯,一股鲜甜的空气涌进肺里。他边咳边呛着拼命呼吸,眼泪呛出来,他顾不得,活着的本能让他除了眼下这口气,狼狈得什么都顾不得。

“操,你掐的表!刚跑完的人能捂这么长时间吗?整死了咋整?”

“干,我又没捂过学生仔!什么东西,不耐操。”

两个小混混一个操着东北腔,一个台湾腔,拎着章远的那个见他缓过气来,立马换了副威胁口气:“下午三点,忘了是吧?老子告诉你,今天十个点你不卖,以后让你永远卖不出去!” 说完塑料袋一扎两手往下一按,又要把他按回破布里。章远艰难地抬起一只手,刚刚的窒息感和死亡的恐惧生理本能般让他想要屈服,最后一点尊严卡在喉咙里,他说不出话。可那两个人没那么轻易放过他,老大吩咐了,对付这种性子硬的人,得捂上三回,让他生不如死三次,才能认命。

死亡之手再次钳住他,他坠入那片混沌。

 

嘭!嘭!消音一般的世界里忽地传来几声钝响。压在脖子上的手松开了,他恍惚中翻过身,塑料袋被人一把扯走,几道人影在他头顶的天堂霓虹里晃过,没看清。刚才的缺氧太过强烈,他躺着又迷糊了过去。

等到他能撑着身子坐起来,靠在墙边的时候,那边的事似乎已经结束了。

有人手提一条长棍,黑色剪影印在“上天堂”的粉红霓虹光里。墙体遮挡着他看不见的角落那边,东北腔和台湾腔骂骂咧咧地渐骂渐远。

两个小混混捂着脑袋跑,今晚特么活见鬼。本来是单轻松活,捂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,不怎么挣扎也不叫唤,好整得很。谁道这半夜没人的小巷口,忽然一棍拍在自己脑袋上,紧接着就被人一脚踹出去,地上滚了几滚爬起来,手底滑溜溜,抓的竟是张黄纸钱。抬眼再一看,操,整条街白惨惨亮堂堂,两边花圈夹道相迎,小风一吹挽联飘动纸钱飞起,全往自个身上糊。两个小混混忙不迭地扑噜,莫三鼻抄起棍子就打,那棍子是他随手从寿材店门口拿的遮魂伞,塑料做的,打不死人。

打不死那就往死里打。小混混哪是莫三哥的对手,一个打俩绰绰有余,两人边跑边骂“你等着”,莫三鼻冷笑着把伞一丢:“老子等着!一条龙服务,等你来!”

俩孙子,王八蛋。他朝巷口的男孩走过去,半明的光照在那侧脸上,蒙上一层毛边,好像冬天水面结的那层脆弱的冰。莫三鼻捏了捏拳头,他顿时觉得自己还能再打十个。章远好像还不怎么清醒,眼睛半张着,问他:“你怎么在这儿啊。”

“昂,我……刚下班。” 他摸摸头,今晚那家有点麻烦,八点钟好不容易拉回来,明天一早还有个要出殡,规格全要最高的,花圈要摆满天堂路,从1号摆到49号,他忙活一晚上,这才把场面布置好,最后俩花圈搬出来,就碰上那两个在他地盘门口闹事的王八蛋。

章远“哦”了一声,也是,今早并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莫三鼻。肿瘤科里三天两头有人走,这位殡葬大哥,他在半年的医院生涯里也算见着过不少次。不过这样近在咫尺的面对面,还是头一次。

或者说,他真正打量起人的长相,还是头一次。印象里有点凶神恶煞的一颗光头,这么近看着竟然……还挺温柔?鼻梁是好看的那种峻峭,眉眼很深,收进阴影里的下颌线甚至得用精致来形容。总之,远看是个痞汉,近看……一座宝藏。宝藏大哥伸手扶他起来,他没劲,就不客气地往人胳膊上一搭。

……还真是实打实地结实。章远稳住脚步站好,说了声谢谢,又说,你没事吧?

“没事。哎,你——” 莫三鼻那句同步的“你没事吧”还没出口,章远就倒了下来。

“喂!喂!醒醒!” 莫三鼻按上男孩单薄的胸口,还好,呼吸心跳都在,他又去摇晃人的头,章远给他晃得烦,又悠悠张开眼睛,说:“别晃,没事,我就有点晕……”

话一说完,他就被人打横抱了起来。

“我送你上医院。”

“不用不用,你快放下,我不去……”

“别瞎逞强,我陪你去。”

这帮孙子。捂塑料袋这么下三滥的手段也使得出来。脑缺氧什么的后遗症,他在医院不是没见过,他不敢想,抱着人跑得飞快,出去打车太慢了,他一手拉开面包车副驾驶的门,说:“你别嫌晦气啊,这车我天天开,你坐副驾驶,副驾驶都是活人坐的。”

章远“嗯”了一声,软软地歪在座位里,莫三鼻拉过安全带给人扣上,两步又跑到车前头,把黑带黑花扯下来,然后自己跳进驾驶座。车子大灯打开,照亮一路纸钱花圈,莫三鼻狠踩一脚油门,右拐出了天堂路,向人民路医院疾驰而去。


tbc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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